一千零一夜(上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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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轨:

(一)


那个男人又来了。


从监控看过去,那个男人只是默默站着。何瀚抱着膝盖,以一种防备的姿态坐在床头。他今天穿着病号服,蓝白条纹,整个人看起来苍白又脆弱。


我知道这对于他来讲,几乎像是临刑了。


那个男人试图跟他说话,试探性地往前探了一步,走近他的床边。但他像是一只受惊的小兽,不安地又把膝盖并拢了。他几乎要哭出来。


但他明白这里是安全的。


这里有监控器,那个男人不会对他造成生理上的伤害。


那个男人又往前走了一步。


何瀚仰起脸,无助地看着监控摄头,他看着镜头,无声地对我做出口型:救我。


他很快哭出来,眼泪滚下来。


那个男人没有停下脚步。


何瀚只好无力地祈求他:你不要过来,不要碰我,我求你......


他最终没有喊我的名字,也没有再做无谓的挣扎,他缓慢而孤独地接受了那个男人的爱抚,虚弱地任由那个男人抱着。


然后进了里面的房间。


监控画面里只剩一间简洁的病房。


正对着是一张干净的病床,被子叠得整整齐齐,只有床头处的床单留下了何瀚方才存在过的痕迹。一点褶皱,或许还带一点温度。


里间是那个男人布置的一个房间,我从来没有进去过。


纵然我知道那个男人要对他做什么,但是我无权过问,我无法保护我的病人。


因为那个男人是现任市长,周文暄先生。


 


周先生离开的时候看着我,褒奖我:你把他照顾得很好,他现在安静很多。


我低头,噤若寒蝉,咬牙切齿。


他给我银行卡,作为我认真照料的回报。


我鞠躬感谢。


 


他的背影高大,挺拔。我似乎明白为何他会当选,他让人安心。


纵然前一秒我目睹他的强盗行径,我无法否认,他令人信服。


他如恶鬼,转身离开,面对普罗大众,他又是一副菩萨面孔。


令人作呕。


 


(二)


我去看何瀚。


他洗浴过,裹着浴巾坐在床上,头发往下滴着水。


我给他吹头,看见他脖子上的吻痕,往下,更是一片青紫。他意识到我的目光,转过脸,对我轻轻笑了一下。


 


顾,你在哭。


 


他的语言功能渐渐丧失,或者就是简单的他并不想同人交流,自愿放弃了语言。他总是简洁,用最少的字表达自己的意思。


他很少讲话,很少表达自己的意愿。


所以我几乎是吓了一跳,擦干眼泪,否认。


 


不,我没有。


 


他又轻轻笑了一笑。


他好像心情很好。


 


他今天没有很凶,所以,没有之前那样疼。他说我很乖。我总觉得这种感觉很熟悉。


 


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他。


他和周先生的关系不是我所能妄加评断的。周先生付我薪水,我所需要的是对周先生忠诚。


他低头,任由我揉着他的头发,给他吹头。


他软软乖乖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,像是个孩子。


很快吹干了头发,他眼睛亮亮的,很快乐。


他犹豫了很久,问我:顾,他是谁。


 


他是谁。我忍不住要苦笑。


他是把你一辈子都禁锢在这里的人。


他万恶不赦,罄竹难书,他该死。


他是市长先生,是一言九鼎的人,是这间疗养院的主人,是我的雇主。


他是你父亲的养子,你的哥哥。


 


我轻轻揉了揉他的短发,对他说:他是周先生。


 


何瀚今天心情真的很好,他此刻又像个孩子了,又有一点难堪,但到底是问出来了:顾,他为什么要对我...对我...?


他没有想到合适的词,他仔细搜索他的词汇,到底要怎么描述周先生的行为。


这对他简直残忍。


 


我起身,为他整理要穿的衣服。条纹衬衫,灰色休闲裤。


我不知道该怎么说。


这种令人不齿的行为,这种卑劣行径。


我几乎对我的雇主口出恶言,他令人不齿。


我只好编织美丽童话:他是个傻子,他不是讨厌你,但是他...他没办法控制自己。所以。


 


我自己都觉得很好笑。


但是何瀚相信了。


 


(三)


此后周先生来的时候总算都不是黑着脸来,黑着脸去。


我却感觉不妙。


何瀚好像在变成另外一个人,何瀚不应该是这样的。


他变成了白痴小孩。


他把什么都忘掉了。


他每天按时按量进食,每天晚上按时服用镇定。


我原本已经允许他可以不服用镇定,他已经不再大吵大闹,不必非得使用安眠药助眠。


但是从某一天开始,连我都没有注意到底是哪一天开始,他排队领取食物,领取镇定。


这使我不安。


 


(四)


何瀚刚来这里的时候精神状态很不稳定,这间疗养院可以说最初是因为何瀚而存在的。


后来为了掩人耳目才又接受外界来人来此进行治疗,成了名副其实的疗养院。


他刚来的时候周先生说是受了很大刺激,长期服用药物使得他整个人躁动不安。


 


何瀚那时候很年轻,大约二十三四的样子,但是据周先生所说,他已有四年的药瘾史。


他睡着的时候很安静,孱弱似十七岁少年。我总误以为他是不该在这里出现的,他漂亮又干净,前任市长的公子,现任市长的弟弟,理论不该这般狼狈。


但他的确就是。


 


最初送来的时候,每晚需要固定住手脚脖颈,他常常从深夜里醒来,之后便是撕心裂肺的尖叫。于是灯火通明,我和其他医护人员一同赶过来,安慰他,为他擦拭额头上的汗。


周先生鲜少在此停留,他从不在此过夜。


某日,他来的太晚,一身酒气,大约是应酬后匆匆赶来。


我为这种兄友弟恭感动,为何瀚感到由衷高兴,白日里,他安静的时候很乖,像是个高中生,身体有一点虚弱的高中生,来此真的只是调理身体,我总是对他没来由生出许多母爱,总觉得他还是个小孩子。


但是那一晚,那一晚我对周先生产生了怀疑。


外界传言他对弟弟友善仁慈或许只是他作为政客的自觉。


实际他并不爱他的弟弟。


那夜他隔着一扇门,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看着被固定住手脚的弟弟,像是被送上实验室的标本幼兽。


我渴望他发号施令,我渴望他训斥这间疗养院所有的医护人员,我渴望他拥抱他的弟弟,安抚他的弟弟,让他弟弟安睡。


但是他没有。


周文暄——那时候他已经在政界呼风唤雨——他只是沉默。良久,他问我:为何不给他打镇定?


 


何瀚痛苦挣扎,他的意识清醒,他不认为自己有任何精神上的问题。他认为自己被误诊。


他强烈表达他的不满,床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尖锐声响,他毫无人权可言。


他位高权重的哥哥和他隔着一扇门。


用冰冷的目光,又带一点怜悯,注视着他。


可怜的弟弟。


 


我给他打了镇定。


 


放开了固定他手脚的支架。


他安静下来,转过脸,隔着窗看他的哥哥。


眼神疲惫,却清亮。


周文暄落荒而逃。


我清楚地看见,周文暄落荒而逃。


 


 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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