忆王孙

虐的我爆肝!!!

后殖民时代:

章七






  天光自上而下泄出层云,雪停了,整个世界晶莹剔透,白玉一般。


  蜡烛烧到了底,只留下余灰。兽烟亦尽,便连手中的笔也已毫毛分叉,运用滞涩了。


  经卷已堆到了脚踝处。


  果真佛祖有心,都该可怜他了。


  元凌终是停了下来。


  宫侍拉起卷帘,日光还稀薄,但衬着雪光便刺目了。元凌双目登时针扎般刺痛,迅速闭上眼,仍是迟了一步,再睁开时眼前便雪花麻麻一片,看不分明。


  他揉了揉额角,扶着桌角坐下了。忽然感觉有人靠近,这人身上透着极寒的气息,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,避开了面,蹙眉道,“何人?”


  这人滞住了,呆了呆,忽地急切问道,“你眼睛怎么了?”


  元凌不答,眉蹙得更深了几分,“到底何人?”


  他竟是认不出他声音的。


  谢阮的心一空,随即细密疼痛起来,却强忍着,轻轻笑道,“你抄了一夜,也不怕这双手便要废了。”他拉过元凌的手腕,按在关节处,缓缓揉搓。


  关节处确实有滞涩僵痛之感,谢阮手法也确实舒适。拧着的筋络被推拿开,这双手好似才又活过来了。


  元凌却露出些复杂的神色来。


  他偏了偏头,“谢郎?”


  谢阮凝视着他,他一夜未眠,又受了冻,整张面有如冰玉,低垂眼目,观之可怜可爱,总叫人觉得声音大一点都会伤害到他。


  谢阮低低“嗯”了一声。


  手中那只手便蓦地收了回去。


  谢阮缓缓握紧了手指。


  耳边传来元凌冰冷的声音,“我便是失势,也总是皇子。谢郎这般不问而入,想来也是觉得我是个可欺侮之人。”


  他是熟手了,将同东宫纠缠的手段略施在这小郎君身上,便叫人堵得心窍积血。谢阮苦笑道,“你不想看见我,又何必说这种伤人心的话。我走便是了,但我心里对你如何,你终究不能不认。”


  元凌只闭着目,恍若未闻。长长的睫宇搭下来,柔顺又冰冷。


  雨打梨花深闭门,他拒人千里之外。


  谢阮起身,视线盯着他眼下一圈淡淡乌青,又看向他素袍下一截支棱肩骨,忍不住道,“郡公珍重此身,也好图长久。”


  元凌面上一派漠然。


  谢阮苦笑,掀帘走了出去。


  脚步声渐渐远了,元凌眼睫轻颤,缓缓睁开眼来。那些花麻之色已经褪去,视线清明。他垂目看着手腕,白玉般肤色,被揉得透出一点薄红。


  他沉默片刻,拉上了长袖。


  宫侍奉来参汤,道,“殿下先前发了高热还未好全,怎能雪夜不眠,怕又得冻坏了,”元凌不声不语接过来,用了两口,又听见他道,“真是说起来,殿下两次高热,都是谢小郎君在旁侍疾呢!”


  元凌放下碗,淡淡道,“你总归是觉得我对他狠心了。”


  宫侍垂首不语。


  元凌扯动唇角,露出点刻薄的笑意,“他小孩子心性,见了什么好看的总想去靠近,据为己有。殊不知如我这种人,沾上能有什么好?你果真瞧他可怜,让他远远避着我才是正经道理。”


  宫侍叹息一声,“殿下命苦呢。”


  元凌那刻薄的笑意更深,“我从前去陈郡时,路过一遭了瘟疫的村落。当地的郡守怕冲撞了我,早早将那村子封起来一把火烧了,几百口人一个都未逃出来。我虽未亲见,却至今时时能听见冤魂哭泣之声。你说我命苦,怕是他们不肯答应。”


  宫侍如何能想到这般的惨事,又觉得元凌心事颇重,不是长久之相。他心里一咯噔,不敢再言语,收拾了碗筷下去了。


  元凌独个儿坐了一会儿,瞟了一眼那满地经卷,忽地笑了。


  “你醒不过来也好,想到你日日和她相亲相对,我饭都吃不下的。”


  他顿了顿,唇边溢出苦涩的笑意,“罢了,你还是醒来的好,莫让我白抄了。”


  却说谢阮下山后,望见寺前竟停着宫中来的车驾,心里担忧,便偷偷跟了上去。那车驾下来一面白无须之人,可见是位宫监,同迎接的僧人说道了两句,那僧人便引着几人往后山去了。谢阮更是心下紧张,他想着那人虽冷言冷语,但到底是怕耽误了自己,是好意,怎能对那人便甩手不理。


  那宫监是来颁旨的。东宫日前醒了一会儿,说要见四皇子。


  谢阮偷着朝院内看去,元凌伏在廊下,听说东宫醒了,不由抬起头来,显是露出喜色。


  宫监皮笑肉不笑道,“如今东宫殿中不比往日了,太子妃是女眷,殿下这般往来多有不便。东宫体恤,赐殿下一物,好行走宫廷。”


  旁边的小宫监躬身将一托盘呈到元凌眼前。


  元凌望了一眼,便是一怔。


  院外谢阮亦是一愣。


  宫监的笑意宛若刀刻那般,“东宫赐四皇子黑袍一件,以‘不祥人’之身入宫。六宫避讳,当且无碍。”


  因宫禁森严,若传召巫籍妓籍等极卑贱不祥之人入宫,恐冲撞贵人玉体,宫中便会赐下黑袍,以彰六宫避讳之意。这些着黑袍入宫行走之人被称作“不祥人”。


  元凌面孔雪白,双手都微微颤抖起来。


  果真是惹恼了他,一醒过来便忙着给他一巴掌,生怕他不知道自己身份。


  贱妇之子。


  贱妇之子!


  是他枉做情深,顶着大雪之夜不眠不休抄写经卷,其实何必!


  他呼吸冰凉且急切,全身皆发颤,形容有些吓人。分明是极恨极怒,却反而抚着心口大笑起来,“好!你好!”


  跪在后面的宫侍被吓住,急忙爬上前来,苦苦哀求,“殿下!殿下放宽心啊!”


  谢阮望见他唇边分明已溢出血丝,心痛难忍,狠狠一拳砸在墙上,却无法踏出一步。若是谢家子私下会见四皇子一事传入宫中,不知又是多少风雨,那人又会想出多么刁钻的法子来折辱元凌呢!


  谢阮眼中生出了恨。


  你何必醒来?你死了倒好了。


  唯有那宫监微笑道,“殿下更衣吧,莫误了进宫的时辰,东宫对殿下可是想念的很。若非玉体有恙,中宫还不能同意呢!”


  他絮絮叨叨,语气暧昧的很,对元凌更是十足的折磨。


  元凌头痛得很了,抬手便重重打翻了托盘,声色俱厉,“放肆!“


  小宫监蓦地跪下,瑟瑟发抖。


  那宫监看了看掉到地上的黑袍,眼睛转了转,“殿下这是何意?”


  元凌看也未看他,拂袖而去。


  那宫监高声道,“你等皆看见了,清河郡公拒不奉旨入宫!”


  余下几名小宫监皆道,“奴婢看见,清河郡公拒不奉旨入宫。”


  车驾转回。


  谢阮听见院内宫侍低低的劝诱,忽地传来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,宫侍低低惊呼,“殿下?”


  他心一紧,刚要闯入,听见元凌淡淡的声音,“烧了吧。”


  那宫侍捧着大堆经卷退了出来。


  谢阮止步。


  你若能想通,倒不是一件坏事。


  谢阮飞步下山,家臣来接,问道,“刚才见宫中来人,可是那位又为难殿下了?”


  谢阮冷笑一声,“不说他了。阿爹之前让送给三皇子的那套玉器呢?快叫人找出来!”






  却说那宫监进了宫,换过衣裳,便去了中宫殿。


  中宫已爬上了细纹的面容仍有风华之色,翠眉秾艳,眼尾扫过朱红的胭脂,眉目半隐匿在袅袅茶烟之后,更显得惑人心魄。


  “回来了?”


  宫监笑道,“皇后高见,四皇子见了黑袍,果然伤心的很。”


  “什么皇子,区区贱妇的儿子罢了,”中宫淡淡,“也就那傻子当他是块宝,想尽了办法保他一条命。”


  宫监道,“也好呢,若非东宫牵挂他,也不会轻易松口,聘了咱们王家的女郎。”


  中宫眉间闪过得色,“那贱人想出宫,学他腌臜娘的手段勾引东宫,引得满朝非议,东宫身在局中却未看得分明。别的罢了,他阻挠立太子妃,千万个理由也容不得他,他料定我会出面逐他出宫。”中宫轻轻一笑,朱唇微启,“只是他怎能想到会是栖霞寺?栖霞寺乃我王家之地,生死皆在我手。那贱人总想逃,也不想想帝王之家,能容你逃到何处去?”


  宫监恨道,“若非那沈炼拼死护着,早便将那贱人千刀万斩,泄皇后之愤了。”


  中宫轻笑,“留他一命也是好的,东宫心疼的紧呢……青女不就进宫了?”


  宫监俯首,“皇后远见。”


  正在此时,一人无声进来,在宫监耳侧低语数语,又无声退下了。中宫剔了剔茶沫子,淡淡道,“如何?”


  “东宫听说四皇子拒不奉召,大怒,派人去请沈炼了。”


  中宫苦笑,“我这痴儿,装病这样不祥的事也做,千方百计想诱那贱人回宫来,生怕我这亲娘要害了贱人性命……却不想想,我是为了谁。”


  “沈炼怕是护得更紧了,要不要,先除掉这小子?”


  “不必了,打草惊蛇,更离间了我们母子,”中宫淡淡,“留那贱人一命又如何?太子妃是我们王家的,皇孙终究也是我们王家的。“


  宫娥来报,中宫吩咐的汤药熬好了。


  中宫微笑,“让太子妃送去吧。”


  宫娥称是,退下了。


  宫监笑道,“如此,东宫便知道此番做戏皆在皇后眼中了,也该消停了。也是,哪有儿子翻出亲娘手掌心的呢?”


  中宫但笑不语。


  俄而,东宫跟前人来拜见,说东宫久病初愈,不能承欢膝下,很是惶恐愧疚。中宫笑道,我儿总是要忙于国政的,却不如给我一个玉雪可爱的小皇孙,才是真正贴心呢。


  是夜,东宫留宿太子妃处。


  渐渐便传,东宫夫妻和鸣,恩爱嬿好。


  月余,太医院禀告中宫,太子妃有喜。中宫大悦,晓谕六宫,令撞栖霞寺大佛金钟,以告上苍。






  




  谢阮步出北阙甲第,正是近黄昏,贵人们大都归家了,人来人往,见了谢家的小郎君都有些好奇。


  “郎君出入三皇子府邸,不怕被撞见么?这些贵人们的鼻子比狗还灵。”家臣低声笑道。


  谢阮没理会,淡淡道,“三皇子交给你的东西可都收好了?趁着城门没落锁,快马送去阿爹那里。”


  他们上了车驾,车帘放下来,避开了旁人耳目。家臣压低声道,“三皇子果真在皖地招募兵马了?我看了那些名册,动静不小,怕是瞒不下来的。”


  “早便开始了,那位忽然召诸皇子回京,修了北阙甲第圈住诸王,怕也是听说了这事。”谢阮淡淡道,“皖地在陈郡属下,有阿爹坐镇,无妨的。”


  家臣叹息,“如此,牵连的却是百姓了。”


  “终归要如此的。我不动,阿爹总有办法说动三皇子。”谢阮声音轻了几分,“我动,好歹能护着他。”


  车忽然停了下来。


  谢阮蹙眉,家臣喝到,“何事?”


  车帘被掀开,车前一人笼着袖子,笑容好似刀刻在脸上一般,见到谢阮,微微鞠了一躬,“郎君,可否车上说话。”


  谢阮看着这张脸,手指缓缓握紧。


  又缓缓松开。


  谢阮淡淡道,“你下去。”


  家臣面露警惕,认出了是宫中之人,“郎君……“


  谢阮眼刀扫来,家臣即刻噤声。


  宫监上了车,不言不语,只将一青玉小瓶塞入谢阮手中。


  谢阮打开,见是一盒凝露状的脂膏,全身一僵,却不动声色道,“这是何意,谢三竟不明白。”


  宫监笑得暧昧,“郎君怎会不明白呢,这是中宫的好意,切莫辜负。今日大晴,想来月色不会差,最适与心仪之人欢度良辰。”


  说的已十分露骨。


  谢阮看着他,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事。他见过此人,分明替东宫宣旨,却以为他不知晓,便冒了中宫的名头。是了,必是那人试探于他,还鬼祟心虚,栽赃给中宫!


  谢阮怒从心起,反而笑道,“如此,多谢中宫美意,谢三必不辜负佳人。”


  宫监笑眯眯躬身离去。


  谢阮握着那冰凉的青玉瓶,怒气渐渐平息下去,蹙眉思索,怕是不知东宫又忽然兴起了什么念头要折腾那人了,便冲车夫吩咐去栖霞寺。


  却说元凌自半年前那“不祥人”一事后,终日醉心佛理,不理红尘,谢阮来看他他也不推阻了,便如同没看见一般,自顾自读书礼佛,竟成了个金刚不坏之身。谢阮不知是福是祸,那宫侍却觉得殿下总算有所寄托,也更加好伺候了,是实在的大好事。只可怜谢小郎君,大好的年华却全虚度在了山上,日日枯坐守护,殿下权当没看见似的,真是令人伤感。


  这日阳光甚好,元凌坐在池塘廊下喂鱼。这处池塘辟在后山深处,离他的宅院不远,种着一池极好的莲花,因是初夏,池中的莲花结了骨朵,很是喜人,也不知是元氏哪朝哪位王公生出的雅兴,倒是造福了他。


  元凌淡淡望了一会,便觉得困倦了,揉了揉额角。


  忽地传来一声低低的惊呼。


  元凌抬目望去。


  是个很清丽的女郎。眉目还很稚幼,但已经作了妇人装扮,且看着华贵。能走到这里的不是普通命妇了,看着倒像皇室的人。


  皇室支线庞杂,元凌对这位亲戚也没有多加注意的兴趣,又懒懒闭上眼。


  青女蓦地脸红了。


  又羞又恼。


  她听中宫吩咐来栖霞寺礼佛,因入宫后再未在山野间戏耍过,一时淘气,便避开侍女走往后山来。却不想迷了路,越走越深,远远见这里有亭廊莲池,料想有人居住,这才大胆走来。


  不想却见一形容极美的男子靠在廊下,那莲花楚楚可爱,却难及他风华之万一。果真比之以花,也唯有国色牡丹差可相拟了。她羞涩不敢靠近,见这郎君却生出困意,眼睛似阖非阖,她怕他掉入水中,不由惊呼了一声。


  那郎君看了她一眼。


  她紧张万分,这人如此姿容,眼神却这般冰冷,不似凡人呢,恐怕是花精吧?


  她还在胡思乱想,这人却又闭上了眼。


  真是!太无礼了!


  青女涨红了脸,跺跺脚转身便走。


  身后却传来那人轻语,“后山路滑,女郎小心脚下。”


  青女便又顿住。


  这人不像是坏人呢……这样好的姿容,也不会是坏人的。


  她又欢喜了,回身笑道,“多谢郎君啦!”


  少女欢笑,总是望之可人的。元凌睁开眼,见青女笑得明玉般,也忍不住微微一笑。


  这一笑,便显得温柔。


  便在这时,传来侍女急切的呼唤,“太子妃!太子妃!”


  青女便眼见那极其美丽极其温柔的郎君变了面色——好似也没有变化,只是寸寸冰冷下去,寸寸疏离而去,眨眼间便远在云端冰山之上了。


  青女觉得有点难过,应道,“喊什么!”


  那侍女年长,并不惧怕年少的太子妃,反而教训道,“您是怀有身孕之人了,国祚在系,怎能如此莽撞!”


  言毕,忽然发现还有一男子在,更是羞怒。


  她望向这男子,却蓦地脸色一白。


  竟然忘了……栖霞寺的后山,除了这个人,还能有谁?


  侍女下意识向元凌行礼,胡乱张皇道,“郡公安好。”便扯着青女离开了。


  元凌自始至终未有动静。


  他默默望着青女离去的背影,这女孩儿太瘦,怀着身孕也不显。他也不是太懂女子的事,看不出是几月的身孕了。


  女孩儿忽地回头,冲他偷偷的笑。


  他想回以一笑的。这女孩儿有些怕他的样子,他想说你不用怕我,你身份比我高贵,你日后还要做皇后,全天下将只有一个人不用向你行礼了……可他扯动唇角,却没能笑出来,于是女孩儿还是露出些许惧意,回过头了。


  很快便不见了。


  他慢慢闭上眼,些许鱼食从指间泄下,引得大片红鲤争抢。


  暮色渐渐四合。


  忽地传来匆匆脚步之声,停在十步之外。


  他知道来的是谁。那谢家的孩子也算有心了,日日来守着,同他讲些趣话。即便他只做自己的事,这孩子也不懈怠。有次他刚沐浴过,嫌那头发水滴滴的恼人的很,便束起来,谢阮来了见到,不由分说便解开了发带,拿干布包裹,一分分吸尽了水,又拿团扇轻轻扇干,才为他束发。


  漫长的过程中,他们始终未说一语。


  这孩子长大了些,眉目间也有了他看不懂的神色,偶尔谈起的也有国政大事了。唯独耗在他身上的这颗心愈发沉默而炽热。


  他不再拦着,谢阮要耗便耗着吧,他没什么精力去管了。


  佛祖让他安宁。佛祖说贪嗔痴皆是障,他不知道障是什么,但总归是不好的东西,避开便好了。于是他沉迷佛理,不理红尘。


  只怕红尘却总是来理他。


  谢阮在不远处细细打量他神色。还是那般淡漠,看不出什么。但又分明是有些难过。


  谢阮轻声道,“凌郎可还安好。”


  他以为他不会回答。


  元凌却道,“太子妃有孕了。”


  谢阮心中刺痛。半年不语,一语便还是事关那人。


  他咬牙,“是。”


  元凌又问,“多久了?”


  “七月之久了。”


  “这么久,”元凌喃喃,忽地睁眼看向谢阮,“你却从没告诉过我。”


  谢阮心头大痛,涩然一笑,“原来我日常同凌郎说的话,凌郎不是没听的。”


  只是,说的都是他不感兴趣的话罢了。


  他感兴趣的是谁,在意的是谁,此刻也明了了。


  元凌偏过视线,远远望着远处不知名的山,“七个月……”


  东宫重病之时。


  大雪无眠之夜。






  中宫正在殿后庭院中修剪花枝。剪是金剪子,花是凤仙花,秾艳的花汁被宫娥用玉皿小心接住,便似蜿蜒流淌的血。


  “谢小郎君很是乖觉呢,听说是中宫美意,立刻便收下了。”


  中宫轻笑,“便算作是送谢家一点彩头……虽然是‘贱妇之子’,却也毕竟是天子爱重的皇子,不算亏了谢家郎君。”


  宫监笑道,“谢小郎君却比谢峤那老匹夫更识时务,这便是聪明人了,区区一个司隶校尉何其委屈了他。”


  “你怕是收了那老匹夫的好处,来我这里做戏了吧。”中宫斜斜乜了宫监一眼。宫监并不否认,也不慌张,那笑好似刻在脸上一般,“谢家有心依附咱们王家,皇后给些甜头又有何妨呢。怎么说咱们王家才是一流的世家,谢家充其量不过追附之家,算不得什么的。”


  中宫轻哼一声,“便是再给谢家一百年,也拍马都追不上我琅琊王家。”


  宫监笑道,“正是呢。”


  中宫愉悦了,懒懒道,“这小郎君的职位你去办吧,体面些,莫显得我们王家小气了。”


  宫监应了。


  又传来中宫轻飘飘的声音,“什么时辰了?让人去东宫那里,说太子妃不适,请他去栖霞寺一探。”


  宫监笑道,“是,毕竟是皇长孙,怎么小心都不为过的。”






  元凌喝醉了。


  越是眉目良善之人,行恶便越显得可恶可惧。越是高雅尊贵之人,失势便越显得可伤可叹。


  那越是想着避世的人呢,一朝被红尘反咬,便堕入得越深,纠缠得越紧了。


  极品的清酿,自梅树下挖出来,一启封便传来醇郁的香。霞光如血,映得他双目也通红,好似垂落血泪般,观之令人心惊。


  谢阮沉默地坐在对面。


  院内种着夕颜,素花娇弱,清丽难言,仿佛还是折叠枯萎在他扇中的景象,转眼却已换了人间。


  他忍不住起身,摘了一朵夕颜花。那花果真柔弱无比,花茎都是极其细软的,便如一只婴。谢阮将之盛在展开的衣袖上,呈给元凌看。


  “之前在雪中见到夕颜,欢喜非常,献给你看的时候却枯萎了,”谢阮低声道,“此刻开的正好。花期短暂,露水无痕,凌郎当怜惜。”


  夕颜凝露容光艳,料是伊人驻马来。


  苍茫暮色蓬山隔,遥望安知是我卿?


  元凌不擅饮,已是醉了八分。眼波流转,斜斜觑了觑这朵素袍上的花,微笑,“真正怜惜它,又何必攀折。”


  谢阮一震。


  何必攀折……花谢花开自有时,分明是庸人自扰之。


  “是我迂了。”谢阮轻笑,亦坐到案边,对饮起来。


  他们没有再说话。直至月渐升起,元凌醉了彻底,低低地唤着,无鸾。


  谢阮笑道,“……无鸾,这便是他的表字么?鸾鸟太平之象,取字无鸾,可见是心有逆骨。”


  他笑着笑着,渐渐眼圈红了起来,“你欢喜的,便是这样的人么?”


  元凌眼角早已染上绯色,似一抹长长的胭脂,艳色惊心。他听见有人说话,却听不清晰,便笑道,“欢喜么……我欢喜你呀……”


  他缓缓抬手抚住咫尺间这张面容。


  深深凝视。


  谢阮在这双眼的深情中痛彻心扉,痛彻骨髓,轻声,“我不是他。”


  元凌微微一笑,吻住了他的嘴唇,“我欢喜你呀……”


  那唇是温软的,热的。


  醺然的酒气是浓的,烈的。


  谢阮闭上眼,喉头颤抖。


  何必攀折?何必攀折?不必的!


  元凌触到他腰间一硬物,摸出来,垂目望去。却是一青玉瓶。他大窘,生怕元凌打开来,却见这人望了一眼便轻轻笑了,眼波欲流,嗔了他一眼,面色愈加的红。


  色如春晓之花。


  谢阮的心一片冰凉。是了。本就是那人用惯的东西, 元凌如何会认不出。


  “我早说,你这人,其实不是什么好人的……”


  元凌靠在他肩上,呼吸温热,轻声绵语。


  谢阮面上露出碎裂的神情。


  便好似一张面具,寸寸裂开。显得狰狞,丑陋,又痛苦。


  他垂下头去。


  不再轻吻这人的发丝。


  不再吻他的额角。


  不再吻他的指尖和衣袖。


  他亲吻他的嘴唇,分开他的衣带。听着他在耳边发出欢愉娇柔的声音。


  他毫不犹豫地使用了东宫慷慨赠与的礼物。


  青玉瓶因为半空而失衡,咕噜噜滚向远处。


  月光透过竹帘洒进来。银白的光洒满了他们交缠的身躯,春水交融,潋滟生波。


  元凌恍惚觉得是当年某夜,其时朝野请册太子妃声势正盛,他也是这般躺在那人身下,起伏着,荡漾着,轻喘着问,你看上哪家女郎啦?


  其时他微微笑着,还含着那人不知的阴暗心思。


  却也在心里,暗暗求着一个答案。


  那人低低笑了,在他耳边厮磨。


  “四郎吾妻……这般爱醋……”


  他闭上眼,唇边含着笑。


  他似一朵花那般在铁汁般的夜色里秾丽绽放。


  “是我可笑……”元凌深深望着眼前这张面容,眼角滑落泪珠,“其实你从来没有应过我……”


  谢阮沉默着遮住他的眼睛。


  舔去他面上泪痕。


  更深地进入他。


  他凌乱破碎地吟呻,终于记不得,今夕何夕。


  谢阮凝视着这张春水满涨的面容,俯首在他耳边轻磨,低低地笑。


  “他非好人,我亦不是君子……如此,你也可欢喜我么。”


  他听不见。


  他陷在春水满涨的情欲里。






  章台柳,章台柳,昔日青青今在否?


  纵使长条似旧垂,也应攀折他人手。






  那宫侍抖如筛糠。


  东宫在月下站了片刻,直至那婉嬿之声渐渐低下去。


  “殿下……”宫侍几乎要厥过去。


  “罢了。”东宫轻声道。


  不知是说给谁听。


  “他难得这么欢喜。”




  




  


  


  


  


  


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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